●卷二
仁宗好用导引术理发,有宫人能之,号曰梳头夫人。一日,帝退朝,命夫人理发,嫔御列侍。帝袖中有章疏,左右争取之,帝不能止。有从旁读者,盖台臣乞放宫女章也。众闻之默然,独梳头夫人叹息曰:“今京师富人尚求妾媵,岂有天子嫔御,外臣敢以为言?官家亟逐言者,则清净矣。”帝不语。既御膳,幸后苑,命内侍按宫人籍,上自出若干人,行台臣之言也。梳头夫人以入宫久,首出之,帝亦不问。或谓参知政事吴奎曰:“上比汉文帝何如?”奎对曰:“以此则过文帝远矣!”
仁宗朝,程文简公判大名府时,府兵有肉生于背,蜿蜒若龙伏者,文简收禁之,以其事闻。仁宗谓宰辅曰:“此何罪也?”令释之。后其兵以病死。呜呼,肉龙生于兵之背,妖也。帝释之,德足以胜妖矣,兵辄死,宜哉!
孙文懿公为翰林学士,撰《进祔李太后赦文》曰:“章懿太后丕拥庆羡,实生眇冲,顾复之恩深,保绥之念重。神驭既往,仙游斯邈。嗟乎!为天下之母,育天下之君,不逮乎九重之承颜,不及乎四海之致养,念言一至,追慕增结。”仁宗览之,感泣弥月。公自此遂参大政。帝问文懿曰:“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?”公曰:“臣少以庶子不齿于兄弟,不及养母,以此知陛下圣心中事。”上为之流涕。先是晏元献公撰《章懿太后神道碑》曰:“五岳峥嵘,昆山出玉;四溟浩渺,丽水生金。”盖以明肃太后为尊也。学士大夫嘉其善比,独仁宗不悦。
伯温尝得老僧海妙者言:仁宗朝,因赴内道场,夜闻乐声出云霄间。帝忽来临观,久之,顾左右曰:“众僧各赐紫罗一匹。”僧致谢,帝曰:“来日出东华门,以罗置怀中,勿令人见,恐台谏有文字论列。”呜呼!仁宗以微物赐僧,尚畏言者,此所以致太平也。海妙又言:尝观仁宗二十许岁时,祀南郊回,坐金辇中,日初出,面色与金光相射,真天人也。因以记之。
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,见定州红瓷器,帝坚问曰:“安得此物?”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,帝怒曰:“尝戒汝勿通臣僚馈送,不听何也?”因以所持柱斧碎之。妃愧谢,久之乃已。妃又尝侍上元宴于端门,服所谓灯笼锦者,上亦怪问。妃曰:“文彦博以陛下眷妾,故有此献。”上终不乐。后潞公入为宰相,台官唐介言其过,及灯笼锦事,介虽以对上失礼远谪,潞公寻亦出判许州,盖上两罢之也。或云灯笼锦者,潞公夫人遗张贵妃,公不知也。唐公之章与梅圣俞书窜之诗,过矣。呜呼,仁宗宠遇贵妃先于六宫,其责以正礼尚如此,可谓圣矣!
仁宗朝,王安石为知制诰。一日,赏花钓鱼宴,内侍各以金揲盛钓饵药置几上,安石食之尽。明日,帝谓宰辅曰:“王安石诈人也。使误食钓饵,一粒则止矣;食之尽,不情也。”帝不乐之。后安石自著《日录》,厌薄祖宗,于仁宗尤甚,每以汉文帝恭俭为无足取者,其心薄仁宗也。故一时大臣富弼、韩琦、文彦博,皆为其诋毁云。
仁宗时,一日,天大雷震,帝衣冠焚香再拜,退坐静思所以致变者,不可得。偶后苑作匠进一七宝枕屏,遽取碎之。呜呼,帝敬天之威如此,其当太平盛时享国长久,宜矣!至熙宁大臣以“天变不足畏”说人主,以成今日之祸,悲夫!仁宗御马有名玉逍遥者,马色白,其乘之安如舆辇也。圉人云:“马行步有尺度,徐疾皆中节。驭者行速,则以足拦之。”一日,燕王借乘,即长鸣不行。王怒,还之。帝父事王甚恭。配南城马铺。久之复奉御,其行如初。帝升遐,从葬至陵下,悲鸣不食而毙。伊川先生程颐谓伯温曰:“骥不称其力,称其德也欤!”本朝自祖宗以来,进士过省赴殿试,尚有被黜者。远方寒士殿试下第,贫不能归,多至失所,有赴河而死者。仁宗闻之恻然,自此殿试不黜落,虽杂犯亦收之末名,为定制。可以谓之仁矣。
仁宗至和间不豫,昏不知人者三日。既愈,自言梦行荆棘中,周章失路,有神人被金甲自天而下,谓帝曰:“天以陛下有仁心,锡一纪之寿。”帝曰:“吾何当归?”神人曰:“请以臣之车辂相送。”帝登车,问神何人,曰:“臣所谓葛将军者。”帝寤,令检案《道藏》,果有葛将军主天门事,因增其位号于大醮仪中,立庙京师。帝自此御朝,即拱默不言。大臣奏事,可即肯首,不即摇首,而时和岁丰,百姓安乐,四夷宾服,天下无事。盖帝知为治之要:任宰辅,用台谏,畏天爱民,守祖宗法度。时宰辅曰富弼、韩琦、文彦博,台谏曰唐介、包拯、司马光、范镇、吕诲云。呜呼,视周之成、康,汉之文、景,无所不及,有过之者,此所以为有宋之盛欤?
仁宗初纳光献后,后有疾,国医不效。帝曰:“后在家用何人医?”后曰:“妾随叔父官河阳,有疾服孙用和药辄效。”寻召用和,服其药果验;自布衣除尚药奉御,用和自此进用。用和,本卫人,以避事客河阳,善用张仲景法治伤寒,名闻天下。二子奇、兆,皆登进士第,为朝官,亦善医。
仁宗初升遐,禁中永昌郡夫人翁氏位有私身韩蛊者,自言尝汲水,仁宗见龙绕其身,因幸之,留其钏;复遗以物为验,遂称有娠。既逾期不产;按验,皆蛊之诈。得其钏于佛阁土中,乃蛊自埋也。翁氏削一资,杖韩蛊,配尼寺为童。初,执政请诛之,光献太后曰:“置蛊于尼寺,欲令外人尽知其诈;若杀之,则必谓蛊实生子也。”英宗初载,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,其决事之明类如此。
仁宗皇帝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升遐,遗诏到洛,伯温时年七岁,尚记城中军民以至妇人孺子,朝夕东向号泣,纸烟蔽空,天日无光。时舅氏王元修自京师过洛,为先公言京师罢市巷哭,数日不绝,虽乞丐者与小儿皆焚纸钱,哭于大内之前。又有周长孺都官赴剑州普安知县,行乱山中,见汲水妇人,亦载白纸行哭。呜呼!此所谓百姓如丧考妣者欤!
熙宁初,仁宗幼女下嫁钱景臻,京师父老知其为仁宗女也,随其车咨嗟泣涕。元祐中,北虏主谓本朝使人曰:“寡人年少时,事大国之礼或未至,蒙仁宗加意优容,念无以为报。自仁宗升遐,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。”已而泣。盖虏主为太子时,杂入国使人中,雄州密以闻。仁宗召入禁中,俾见皇后,待以厚礼。临归,抚之曰:“与汝一家也,异日惟盟好是念,唯生灵是爱。”故虏主感之。呜呼,帝上宾既久,都人与虏主追慕犹不忘,此前代所无也。
英宗山陵,有辇官毕达恸哭于仁宗永昭陵下曰:“臣事陛下四十余年,得服役天上,死不恨。”是夕达暴卒。韩魏公为司马温公云。
永安霍道全者,尝为三陵壕寨,年逾九十,坐丁谓移永定陵皇党事,羁管亳州。道全言地中宿藏物多验,亳人神之。遇赦归永安。嘉祐七年,道全忽历遍川原观地形,语人曰:“此地将有大役。”明年,仁宗升遐,初卜陵,有司召问之,道全曰:“今永安县地吉,宜徙以为陵寝。”有司疑其欲骚动县人,凡所言皆不用。道全亦相继卒。今永昭陵既成,或曰:“地名和儿原,非佳兆。”后三年英宗晏驾。
元丰中,神宗仿汉原庙之制,增筑景灵宫。先于寺观迎诸帝后御容奉安禁中。涓日以次备法驾,羽卫前导赴宫,观者夹路,鼓吹振作。教坊使丁仙现舞,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,若挥泪者,都人父老皆泣下。呜呼,帝之德泽在人深矣!